隐形人

【逸鑫逸】往日遗书(完)

好看啊

空气刘海都剪不起:

往日遗书

逸鑫,清水,攻受无差。

1968特殊年代背景,内容纯属虚构。

 

【你是往事的遗书,是日落的余情未了,是路人脚下不停生长的风。】

 

程以鑫是在去盥洗池的路上遇见潘先生的,他端着一盆的脏水,路过贴着大字报的石灰墙时,潘先生叫住他——程以鑫从那两片厚厚的玻璃镜片里认出他是潘老先生,他开不了口,只得微微弯着脖子,潘先生的手从脸盆里捞了一捧,颤巍巍地舔了几口手心,远处又传来整齐嘹亮的口号声,由远及近,老先生连忙背过身去,举着放大镜,把脸几乎贴在板墙上,从后往前,从下往上倒看大字报。

“程以鑫,礼堂地砖都擦干净没?你在这里,和受过资本主义糟粕浸毒的臭老九又在商量什么阴谋诡计?!”领队的张耀武嗓门极大,程以鑫觉着盆里的水都被那声响波动了几圈。

程以鑫抿抿唇,他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地继续走,张耀武顿觉被冒犯,大喊:“哑巴以后又聋了?组织问你话呢!”

“莫问了,”敖三拽住张耀武的手,“他哑了也答不上。”说罢瞥了眼还在读自己罪状的潘先生,“潘老头儿也是半个瞎子,路都看不清。”

张耀武很不满敖三对自己的阻挠,但碍于敖三目前是组织重点培养的小将,以后前景可观,他想着未来少不了要做革命的亲兄弟——张耀武的大鼻头适宜地哼了一声,表达一下对这两名阶级敌人的鄙夷,带着红光三小队朝东边走去。

 

程以鑫换了盆干净的水,再经过板墙时,潘先生已经走了——说不准是被抬去东边了——他怔了一秒便继续端着那一大盆水前往主楼的礼堂,明天红光正队的人要来讲课,他要在今晚七点前把那间礼堂打扫干净。前阵子整所学校的老师,包括校长,都被拉到那儿轮番批斗,轰轰烈烈持续了好几天,附近的人都来凑热闹,礼堂里红纸白巾散的到处都是,泥巴唾沫混在一块儿,程以鑫在草丛里捡了块尖角的石头,趴在地上抠了好久。

程以鑫在礼堂擦地,四百平米的空间只有他一人,东边的合唱歌声嘹亮到刺耳,程以鑫小声哼着不成调的曲儿,他手脚麻利干得很快,他想就这样才好呢,都当自己不在了,别来问他话,也别逼他写罪状录……也别想从他这儿套出半点敖三的造反动机。

天刚暗下来,张耀武就带着人来检查程以鑫的改造成果了,他大摇大摆转了一圈,自然又在地上印了一圈泥,随即他指着天花板上某处蜘蛛网,“你,思想不纯净,作风不扎实,怎么能留下这种脏东西,你想给我们抹黑是不是?!”

程以鑫踮了踮脚,意思是自己够不着。

“你啷个够不着?”张耀武轻蔑地笑道:“你妈不是会跳那个天鹅,一跳跳老高,你飞上去嘛。”

他啐了一口,“这下你晓得,资本主义毒草,都是胡编乱造的破东西!”

众人便哄笑起来,敖三也跟着笑,“那这个还是要搞掉的。”

众人又不笑了,天花板建的太高,没人爬得上去。

“你们去搬个梯子,我能跳过去摘掉。”

“当心跌死哦。”张耀武说。

敖三说:“跌不得,教导员里教过怎么跳。”

大家一听教导员教的,纷纷心悦诚服,两个手脚麻利地赶紧去搬了梯子。不一会儿广播响了,红小兵们开饭了。

敖三留在礼堂里,把梯子支好,正要爬上去,程以鑫拉了拉他的裤腿。

“没事,”敖三朝他笑,跟个猴子似的爬到顶,“你莫跟别个讲哦。”

敖三脱了上衣,使劲朝蛛网的方向挥,没几下陈旧的蛛网就散了下去。他得意地穿上衬衫,下来时发现程以鑫还盯着他,大而通透的眼睛像一汪水,他脸上有些烧,“样板戏里哪会教功夫的嘛。”

程以鑫伸出手,解开了敖三胸前的扣子——敖三这才发现自己的扣子又系错了位,对方的手因长时间在水里泡着,指尖泛白,指腹呈现不平整的褶皱——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曾经的程以鑫,指缝里一点灰都没有,从头到脚一尘不染的。敖三从老家到城里来的时候,第一次见他便觉得亲切,十岁的程以鑫像奶奶供在桌上的一尊白瓷菩萨像,奶奶每天早晨都会拿帕子擦一遍,帕子上有雪花膏的味道,菩萨身上也有——他跟程以鑫熟了以后第一次靠近他身边,嗅了嗅他裸露出来的脖子,他想没错,也是雪花膏的味道。

“程以鑫,你其实可以说话吧?”敖三问,他看见对方的手在系最后一个扣子时停了一下。

“我知道你怕他们再去你家捣乱,但是你放心点吧,”敖三盯着对方脑袋上那个发旋,“西南剧团缺人,你爸爸妈妈被送到昆明说不定只是去改造……”

“他们去北京跳过舞,没事的,我听说还给周……”

程以鑫猛然抬起头,眼神凌厉,敖三当即噤了声,他只得小声说:“我还问了教导员的……”

程以鑫摇摇头,手上下比划着,他指指礼堂门口,又做了吃饭的动作。

“哦对,”敖三抓着他肩膀,“你在这儿等我啊,就一会儿,等等我啊!”

 

敖三是红光正队新培养的样板戏小演员,有些特殊的待遇,大家也默认,他给口袋里塞一个烤土豆,看见的人也说:“敖三小同志,你吃饱饱,有力气了,才能跳得高。”

他几下啃完两个玉米面,喝了口凉水,揣着那个烤土豆出了门,张耀武眯着眼看他跑出去的背影,低下头跟旁边的跟班说了几句。

敖三跑得很快,他到礼堂时,那个土豆还泛着温热,程以鑫缩在角落里,敖三想他该是累坏了,亦或是饿晕了——程以鑫被整了几个月了啊,他瘦得像根杨柳枝,敖三生怕碰两下就折了。

敖三不敢碰他,便朝他脸上吹气,吹得他长而密的睫毛簌簌而动,程以鑫睁开眼,大概是嫌痒,他嘴角勾了勾,竟然笑了。

敖三刚到城里小学上课时,第一节课学的古诗,老师刚从师范毕业不久,是个扎两条乌黑麻花辫的大姐姐,她声音清亮,给学生们念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些孩子们跟着一字一顿地念,敖三那时还不会说普通话,情急之下转头看同桌的口型,程以鑫像是发现了,转头看着他笑。

再后来老师被押着跪在操场主席台上,两条麻花辫被剪了去,被昔日的学生轮番扇耳光,因为她大逆不道不知廉耻,竟在课堂上教课本以外的毒草。

人面不知何处去。敖三想,他记得好清楚啊,程以鑫朝他笑,唇红齿白,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念,桃花依旧笑春风。

“你怕是傻了。”敖三跪在他旁边,从口袋里摸出那个土豆,塞到他手里。

程以鑫接过土豆,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开始撕土豆皮,敖三哭笑不得,“你快点吃嘛,过会儿张耀武要来看的。”

程以鑫撕好了土豆皮,开始用他整齐的牙齿啃食,大约太久没吃热乎乎的食物,程以鑫放弃了一贯的斯文,开始狼吞虎咽,没两口就噎住了,敖三胆战心惊,连忙拍拍他的背,帮着把那一口顺下去。程以鑫意犹未尽似的,把手里撕掉的土豆皮也吞了下去,他舔了舔自己的手指,敖三看着他笑,又被瞪了一眼。

 

程以鑫十三岁生日时,母亲托从前的同学给买了一个苏联产的蛋糕,是那种一口咬下去能吃到冻奶油的稀罕物,六寸的大小,花了母亲半个月的粮票。

妈妈说:“鑫鑫上了中学要努力读书,以后要上北京,要去见邓先生。”程以鑫含着嘴里的蛋糕,细细地咀嚼,想尽力让它们融化得慢一点。

小小的蛋糕切成了四块,剩了一块程以鑫拿盒子装好,跑到大院里,去敲敖家的窗户,三长一短,没一会儿敖三探出头来,“哎,你作业做好没得?”

“你出来嘛。”程以鑫那时堪堪过了一米六,还得仰着头跟他说话。

“我老汉儿回来了,”敖三说,“他罚我抄书哎。”

“为什么啊?”程以鑫踮着脚。

敖三冲他挤眉弄眼,“你还说!要不是帮你跟陈胖子他们打架,我哪会挂彩嘛,我老汉儿难得回来一趟就看我这样,讲我野孩子不晓得文明。”

“那陈胖子不该打嘛?”程以鑫撇撇嘴。

“该打啊,”敖三挥了挥拳头,纤细的手腕晃了晃,“哪个再笑你像婆娘都要打的。”

“别说得好像他就笑我一样,他也老笑你丰都小鬼。”程以鑫同仇敌忾,“这次他找他哥哥了嘛,我们下次趁他一个人的时候……”

敖三的黑眼睛亮了一下,跟门口养的小黑狗似的往他跟前凑了凑,屋里传来大人的声音,喊着“三儿”“三儿”,程以鑫吓了一跳,把那只盒子塞到窗户里,“我生日诶,赏你吃外国的蛋糕。”

 

敖三盯着那外包装盒子上长长的一串俄文,像极了故事书里的道士画符,这样的吃食对他来说过于贵重了,虽然程以鑫刚认识他的时候就偷偷塞给他上海产的夹心糖,敖三从小受的教育是不能接受坏人的糖衣炮弹,他总是警惕地把糖收进从乡下带来的小布包里,等到他跟程以鑫能滚到一张凉席上睡觉的时候,那包糖也因为重庆的艳阳天化成了粘稠的一大团。

父亲进来时他没来得及把盒子收起来,只得老实交待了蛋糕的来历,跑船的水手见过不少舶来品,自然知道这一小块提拉米苏的价钱,他一年回家统共不过三次,每次都要听煮饭婆娘夸夸院里的程家夫妻,夫妻俩都是艺术家,在大学做老师,待人体面又客气,三代贫农的他们有福气跟这类人做了邻居,话都不敢多讲,独生子跟三儿一般大,两人玩得倒好,就怕三儿教人学坏。

父亲也没读过几天书,憋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教育,只拍拍敖三的头,“人家看你可怜对你好,你就要报复别人,不能忘记啊。”

敖三愣了半天,想笑又迫于父亲的严威,最后说:“我哪里可怜了嘛。”

 

程以鑫也的确是可怜过他的。敖三未满十岁跟随父母搬到城里,乡下的野孩子突然被扔进课堂,好多习惯一时半会都改不掉,普通话说不好,口音引人发笑,刘海过了眼也不修理,又黑又瘦被班里好事的女孩喊小猴儿。那些小女孩个个肤白粉腮,讲话时扬着下巴,她们跟在敖三后面喊着,叫他换座位,凭什么刚转来就跟班长坐一桌啊,各种娇滴滴的声音叽叽喳喳混在一块儿,敖三捂住耳朵摇头晃脑表示听不到不想听。他坐到自己位置上,看着程以鑫进了教室,腰杆笔直,有种画报明星的派头。敖三天生就犟,他想我偏不换,他看向程以鑫,程以鑫也看进他的眼睛里,男孩子之间的默契有时像路边两只幼犬,靠嗅觉就确定了同类。

他们做了三年的同桌,三年的邻居,每天走一样的路上下学,路上一棵老桑树便遭殃了三年,敖三开始自己爬上去摘桑果,后来带着程以鑫一起爬,两个小孩每次只摘两捧,院里的主人看他们长得讨喜便熟视无睹,某天恰巧在扫地,看到他们,故意大声喊骂,挥了挥扫帚,敖三率先跳下去,程以鑫慌乱之下让树枝刮破了小腿,疼的动不了,敖三在矮墙下面张开手,喊道:“你大胆跳吧,我一定接着你。”

院里的大伯走过来,拍了一下敖三的脑袋,“你接个屁,别把你压坏咯。”他把两个小孩带到院子里,给程以鑫拿水洗伤口,还慷慨地切了两瓣西瓜分给他们。那西瓜拿井水浸过,又冰又甜,两个小孩顿时乖巧的像院里的猫。大伯问他俩多大了上几年级,又夸程以鑫长得漂亮,敖三笑呵呵地说:“伯伯你莫说他漂亮哦,他要生气的。”大伯会意,又拍了一下敖三的脑袋,“你个娃儿不讲话时长得也蛮好的。”

“你俩谁大嘛?”大伯问。

“我大。”程以鑫抢先说,“他讲要给我做小弟。”

程以鑫的母亲是芭蕾舞演员,天生纤细,体质不大好,生了程以鑫后又流了一个,之后夫妻俩没再要过孩子。程以鑫有时很羡慕同学们在学校里都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他的记忆里妈妈是买过婴儿的衣服的,因为不知道是男是女买了一套白的,后来那套衣服不在了,他问父亲妈妈不要小宝宝了吗?程父蹲下来,温柔地拍拍程以鑫的肩膀,说:“以后爸爸妈妈只爱你一个,不好吗?”

后来他遇到敖三,他看着这个名字,想他肯定在家里排行第三,便问他有哥哥还是姐姐,彼时敖三在给他示范打水漂,他狠狠地把石子掷进河里,看它激了两个水圈,敖三说:“我家前两个孩子,一个半岁生病,一个三岁溺水,都打水漂了。”

“我排辈到子,爷爷取好名要叫敖子逸的,我妈说名字贱才好养活,而且事不过三,我才叫敖三。”

程以鑫就笑着回他:“叫敖三才好,敖子逸你会写吗?”

敖三气得红了脸,想反驳又作罢——他真的不记得逸怎么写了。

程以鑫摊开他的手掌,拿手指在他手心里划着,“一个兔儿,然后一个走之……”

敖三那时的手心里还有石子留下的泥灰,他看着程以鑫在他手心里写字,从一尘不染的手指看到一尘不染的眼睛,长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淡淡的影——直到程以鑫毫无保留地看回来,笑着问他,“你傻了啊?”

敖三鬼使神差地问了他一个问题——这个疑问在他心里积压了近四年,从他懵懂自卑的十岁到现在青涩张扬的十四岁,曾经让他自鸣得意又不愿与他人分享——他问:“程以鑫,你干吗对我这么好啊?”

程以鑫看着对方像在墨里浸染过一般的瞳孔,又黑又亮,真诚而执着,他愣了一会儿确定敖三是真的在问他,他抿着唇,强忍自己的笑意,“你真的傻了啊。”

程以鑫笑着背上书包,笑着和他一起走回家。敖三也没有计较被对方判定为傻子,他想当初程以鑫跟在他后面跑着要跟他一起回家时,别人也说他傻啊,那就一起傻下去好了。

 

后来程以鑫真的傻了,傻到闹出坊间新闻,一会儿说他疯了,一会儿说他失声了,消息令人不忍卒读了,院里的大人虽然也要打倒万恶的资产阶级,但对一夜间无亲无故的程以鑫良知尚存,孩子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吗?可怜的程以鑫从小受的都是什么资本主义荼毒啊,扛不住一点风浪,父母被架走批斗,游街一圈,又被押进牢里了无音讯,程以鑫被几个高年级的同学缠上从母亲演出服上撕下来的花边,推搡着也要拉他去游街。刚到门口,敖三的母亲拎着大锅灶的饭勺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这女人是贫农出身,大学食堂的职工,力气大干活利索,现在受提拔了给组织做饭呢,领头的不过也是十五六的学生,乖乖给放了人,临了也不忘警告她,“这位女同志,你这样包庇阶级敌人的小杂种,是很危险的!”

敖三给程以鑫摘掉头上脖上的碎布花边,给他擦着脸上被胡乱涂上的白面红墨,程以鑫原本清澈的眼睛成了一潭死水,敖三想尽力还原一个干净的、一尘不染的程以鑫——可那几乎不可能了,程以鑫白皙颀长的脖子上勒出一道暗红色的痕,像死了一次的人。

程以鑫望向敖三,像在他瞳孔里寻找什么似的,他看得又沉又深,敖三声音发抖,他说:“程以鑫,你别怕,你别怕。”

程以鑫笑了,嘴角红紫色的伤口在一瞬间绽开,绽成一朵淌血的花蕾。

 

敖三在这两年拔高了不少,出落成少年的模样,浓眉大眼,被来检阅的红光正队教导员看上了,跟五个同龄的男孩一起竞选出演革命样板戏的小红军。当中一场试戏,让他们倒立靠墙看谁坚持得久,孩子们硬是被人压到疼出眼泪,只有敖三一声不吭挺到最后,教导员夸他有毅力有决心,问他倒立的时候在想什么?敖三眨眨眼,大声回答,当然是想我们伟大的红军和主席。教导员连声说好,敖三咬了咬颤抖的唇,脑子里闪现的还是那个绽开的红紫色伤口。

敖三有了优待,程以鑫的罪便没有那么重。程以鑫还是得跟着敖三每天去学校,听广播,学语录,劳动改造。即使疯了傻了也要好好接受伟人光辉的熏陶,况且这个年代,没有人不是疯子。

 

程以鑫舔着自己的手指,像是不舍一点土豆碎末,敖三小声说:“我明天还给你拿。”对方看着他,摆了摆手。明月初上,月光从高高的窗户透进来,在地上晕成白霜。

重庆的天入了秋便迈向冬,晚上温度低,敖三看见程以鑫裸露在外的胳膊,又白又细,他握住了对方的手腕,细到他的食指和拇指轻易环成一圈,他说:“你可以去我家住……”程以鑫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张耀武一行人就是在这个时候破门而入的,他们看到的就是敖三握着程以鑫纤细的手腕,绝不是他们通常抓住敌人的威风势头,他们看着如霜月光里的两个人,是他们从没见过的接触方式,敖三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呢?这些同样十几岁的孩子们都很陌生,人群里没见过,画册里没印过,他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在风雨如晦的岁月里,十五岁的敖三被催生出一种融雪的暖——程以鑫的手腕不盈一握,他就是在一刻学会了温柔。

红小兵们也马上反应过来了,敖三在用一种危险的态度面对一个阶级敌人——一个他们应该唾弃、打倒、扼杀在摇篮里的坏分子。

几乎在一刹那,礼堂里发生了人声的爆炸,责问与叫喊充斥成层层声浪向敖三和程以鑫袭来,这下大家都明白了:敖三是个通敌的叛徒,他百般阻挠大家批斗改造程以鑫,是因为他早就坏掉了,烂透了。

张耀武是第一个冲上前的人,他很好地发挥了自己作为队长的先锋作用,从上衣内怀掏出一本伟人语录,狠狠地扇了敖三一耳光,吼道:“你辜负了组织的期望!”

这一耳光打得极为响亮,振聋发聩,敖三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右耳几乎在这一刹那失聪,他向左靠,被程以鑫扶着才没有倒在地上。

“大伙儿把武器都亮出来!”张耀武高举手上那本鲜红封皮的语录,大喊道:“让这个叛徒接收审判!”

铺天盖地的巴掌和拳头混在硬壳书册里,程以鑫一下护住敖三的头,敖三挣了几下,把程以鑫拉到自己后面,这个举动更是激怒了张耀武,“一起打!一起打!狗杂种不知廉耻!”

敖三被书角磕破了额头,血顺流到眉下,带上鲜艳的煞气,他猛地站起来,像跳样板戏似的起势,朝张耀武吼道:“你来打死我啊!我会怕你个龟儿子!”

张耀武愣了愣,气得嘴唇发抖,“狗杂种你还护着卖给洋稀皮的杂种,我…我……”

他不能说要打死敖三,他不敢,他作为思想纯净的红小兵领队,分得清敌我,谨记组织教诲——他便将那本语录狠狠砸到程以鑫身上,对方堪堪一躲,书册掉落在地,线装不牢,封面与封底一下割裂。

沉默不过两秒,张耀武就哭嚎起来,“资产阶级坏分子程以鑫弄坏了主席语录啊!”

程以鑫在瞬间瞪大了眼睛,他不知该看谁,眼前近二十人的昔日同学们,都红着一双双兽眼盯着他,他向后退了一步,撞到了主席台的台阶,人群里爆发出一句:“打倒资产阶级遗留坏分子,打倒程以鑫!”

他看了一眼敖三,敖三的眼睛也被那抹血染红了,漆黑的瞳仁空无一物,他发出的声音也像刚成年的兽,“你们敢!”

红光三小队的红小兵们在这一刻恨透了敖三,这个曾经给整个队伍带来组织荣耀的少年,这个受敌人蛊惑背叛他们的战友,他们使出全身力气痛殴这个败类,前赴后继。

敖三倒在地上,咚的一声,像一只熟透的南瓜。

 

“别打了,求求你们了,别打了!”

这个声音清亮又陌生,一泼冷水灌到大家脑袋上,红小兵们停了手,四下望着寻找声音的来源。

程以鑫奋力拨开一个又一个人,他扶着敖三靠在主席台的台阶旁,敖三觉得眼睛快睁不开了,可他真想睁大了看看眼前的人——程以鑫哭了,死水一般的眼睛哭活了,泪水像漾开的水波。

程以鑫满脸的泪,他的呼吸也因此迟钝,他哽咽着,说:“我错了,我有罪。”

大家还没有听清,程以鑫扑通一声跪下了。

敖三看着那个纤细的身影,在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伶仃的两条腿折在地上。这场面他看过不同的人做过,男女老少,麻木不仁,可是这次是程以鑫,从来不哭不闹的程以鑫。他突兀地想起奶奶供的那尊白瓷菩萨——现在该叫它封建迷信残存——它现在还好吗?是不是已经被破四旧砸得稀巴烂?那一尘不染沾着雪花膏香味的白瓷菩萨,跟眼前的程以鑫一样碎了吗?

敖三好像能瞧见地上的白瓷碎片,每一片都锋利无比,割得他生疼。他开始哭,从抽泣到大哭。二十多个红小兵立在他们对面,手足无措,他们突然忘记了彼此的身份,只能看见这两个老同学止不住的哭泣。

 

像一场没有剧本的闹剧,最后是一名个子小小的平头女生站出来收尾。那女生年幼时发过一次高烧,好了后总被人说脑子不太清醒,因此还留了级,当年在班里也没少受调笑,她剃了头装男孩,第一次遇上程以鑫时,他叫她姐姐同学。

她现在在队里颇有威望,因为会成段成段地背毛选。她站出来时,大家都默默地等待一个处置结果。

“在这里跪能有什么效果?”她扫视了一圈,定格在程以鑫凸出来的膝盖骨上,她说:“要在明天,正队教导员来上课时,罚他跪在碎玻璃上!让他说出自己的罪名!”

她又看了一眼敖三,冷笑一声,“敖三同志现在眼睛都睁不开,那不行,要给他治伤,明天让他亲眼看着这个蒙骗他的坏分子是如何伏法的!”

她的话语铿锵有力,引发了整齐的掌声,大家兵分两路,一路拽着程以鑫进了学校的柴房,一路将敖三带去治伤。

 

程以鑫被关在柴房里,他的眼泪早干了,一道道泪痕在白皙的脸上尤为斑驳。他又哭不出来了,父母无故失踪时有人投了信绑着石头扔到他屋里,他得知爸爸妈妈还活着,他就想总有希望的,现在敖三也不会被打死了,他家成分好,指导员也喜欢他,他一定有机会,那么总会好的——可是好什么情况呢?他继续装疯装哑巴吗?跪玻璃疼不疼呢?

他胡思乱想着,又累又困,很快便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他听见鸡叫了,雄鸡一唱天下白,天亮了,一抹光照在他眼皮上。

程以鑫睁开眼,他看见敖三的母亲,她提着一盏煤油灯,拎着一个包袱,程以鑫刚想开口喊她,对方嘘了一声,打开布包,那里面是敖三的衣服。

手脚麻利的乡下女人很快就帮程以鑫换好了衣服,她一把抱起程以鑫,匆匆地穿过一栋栋校舍,直到校西门口,敖三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等在那儿,他一只眼睛上了药蒙着纱布,戴着父亲的雷锋帽,母亲嘱咐他,你一定得看清路和船号。

敖三载着他一路骑到了朝天门,那儿已经聚集了一群人等着上船,最近老是有八一武装队想水战的消息,弄得大伙儿人心惶惶,人群熙熙攘攘,根本无暇顾及哪个小孩儿逃票。

“我老汉儿在船上等你,”敖三把头上的雷锋帽摘下来,扣在程以鑫脑袋上,“你上了船,就说你要找老敖。”

汽船鸣笛,人们开始挤着登船,敖三握紧程以鑫的手,拉着他奋力推开层层人浪。

“我老汉儿讲他停靠昆明时见过你妈,你妈姓丁就一定对了!”

“敖三我走了你们……”程以鑫才开始回过神,他被人群挤得支离破碎,几乎快看不见敖三的脸。

敖三狠狠推了他一把,程以鑫几乎是被人流冲上了甲板,他看见敖三使劲朝他挥手,周围都是嘈杂的人声,敖三冲他喊:“我们以后再见!你一定要……”

巨大的鸣笛声淹没了敖三的剩下的话,船驶出了港口,载着程以鑫离开了生长十五年的地方。

程以鑫抱紧自己胸前的小布包,那是敖三的母亲一并塞给自己的,他找了片空地坐下,打开包,看见他们给自己装好的烤土豆,他顿时又觉得眼酸,向里摸,摸到一团黏黏的东西,他拿出来看才发现是当年塞给敖三的几块糖,妈妈那年从上海回来带了一罐,一共五种颜色,每种味道都不一样,其中这几块他最不喜欢,就塞给敖三,对方梗着脑袋收了,也不见一句谢谢,现在倒好,一并还回来了。

船最后一次鸣笛,甲板上的嘈杂声渐渐小了,取而代之的是家人、熟人间殷切的交谈,日光终于突破所有云层,东方大亮,水光粼粼,好似一艘太平轮正驶向盛世。在这等良辰光景下,没有人会在意角落里,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正无声哭泣。

 

 

 

丁程鑫在车站乘务办公室借了电话,给妈妈报了平安,被对方数落不懂事偏要绕远路,丁程鑫撒娇道:“妈你又不是不晓得春节边车票难买,要不哪个要绕到贵州哦?”乘务厅办事员抬起头盯了他一眼,这是个新潮姑娘,刚烫了时下流行的大波浪——这种姑娘一般就不太好惹,丁程鑫朝她笑,彬彬有礼,灿烂阳光,姑娘红了红脸,把脸别到一边。

“我现在还能不能先上车再补票啊?”丁程鑫合掌求她,“我赶时间啊,你看都要过年了,我好不容易回趟家的。”

“这位同志你当我们贵州车站是什么没规矩的地方么?”办事员拍了拍桌子。

“哎你行个方便嘛,同志你看我一个外地人……”丁程鑫掏出工作证给她。

“喲,首都来的呐,”办事员瞅了瞅证件,又瞅了瞅丁程鑫,“北京人艺剧团演员?”

“刚入团,刚入团。”丁程鑫讨好地笑,“你以后来北京,我请你看话剧啊。”

年轻姑娘到底还是招不住丁程鑫春风满面的脸,摆了摆手,指着站台上一溜人,“三站台那儿,看见没,跟着那几个穿军大衣的一道儿上车,今儿个算你走运,军旅优先了。”

“行行,谢谢啊!”丁程鑫背着包就要往外走,办事员大声提醒道:“就只能补站票了啊!站票!”

 

丁程鑫站在一排军大衣的后头,这帮年轻军人立在那儿像一排小白杨,都是差不多身量,操着差不多口音。丁程鑫无意间听到他们说戈壁,开始还当是骂人,认识到错误后自己笑了起来,想这还真是一帮小白杨啊,镇守戈壁滩才回来呢。

“你娃儿嘿跳,要不是我背你回去你早失血过多牺牲了好吧!”

“你当我是婆娘哦还失血,我跟你讲我刀枪不入,生龙活虎!”

“敖子逸我把你娃儿嘴都撕烂,叫你嚣张叫你狂!”

丁程鑫整个人被钉在原地,他们再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清楚,他看着这一排小白杨的背影——是有一个人叫敖子逸吗?是他听过的那个名字的主人吗?

 

他当年到了昆明便因为逃跑改了名,在那儿度过了十年,直到1979年才从重庆表舅家得知敖家母子被整了三天,灰溜溜地回了丰都,是不是改名了他也无从得知。他去北京上学前回过一趟重庆,绕过从前的旧房子,那儿和小学一样早就拆了。他在巷口遇到疯疯癫癫的张耀武,对方却没认出他,倒是一边搀扶的女人迟疑地看着他,丁程鑫也看她,在对方开口前,丁程鑫喊了声姐姐,那女人立刻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说罢扶着张耀武头也不回地走了。

至此丁程鑫便明白,程以鑫跟自己再无联系。

 

车站广播响起,敖子逸拎起脚边沉甸甸的行李袋。他今年在边关如愿以偿地跟敌人交了手,中了一枪,大难不死,封了二等功。喜欢捣鼓封建迷信的班长说,你要走大运了,定有贵人相助。他们一行人到贵阳换乘,敖子逸指着站牌说:“都到这儿了,再没有你就是江湖骗子,以后没人要信你了。”

排队上车时,敖子逸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声音不大却清晰,那人叫他敖三。

他怀疑自己听错,还是信了班长的邪。他不敢回头望,仿佛一回头就是隔世。

他一脚踏上车厢,转过身,看到一张干净清秀的脸,眉目清晰,唇红齿白,一尘不染。

 

丁程鑫看到那双墨里浸过的眼睛,几乎一个瞬间他就确定了。

那人向他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他踏上车厢,在狭窄的空间里他们望着彼此,隔着一无所知的十余年,他很想问他后来去了哪里,很想问他当年没听清的那半句话是什么。他们谁也没能先开口。

列车穿过车道,像倏地越过漫长的时光。丁程鑫闭上眼,深深呼吸了一下,他睁开时便看见如今英俊挺拔的敖子逸。

丁程鑫抿了抿唇,眼里盈了泪光,他笑着问:“你现在会写逸字了吗?”

 

一切都会离开,只有你如约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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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注释:

时间设定是1968年发生的故事,有什么年代常识错误欢迎指正。

开头引文出自徐志摩,结尾那句出自汪增祺。

开头潘先生是参考潘家洵先生一点旧闻。

程母说的邓先生是邓稼先,程以鑫13岁时是1965年,1964年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

程以鑫要逃走时提到的八一队武斗是借重庆当年八一五派和反到底派的红港海战,著名武斗惨案,但实际上是1967年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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